有生之年,欣喜相逢。
绿JJ@斩雪

[全职/韩张]百日韩张 Day 91~Day 99

正宗好肘子正宗好烙饼欢迎收看由食堂领导品牌霸图生产队为您冠名的生产队食堂烙饼就肘子。战韩张添动力霸图生产队食堂为韩张加油。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请认准正宗酱肘子~KIRA


2015.01.22

习惯


        自从韩文清厨艺合格后,除了早上把吐司片扔进多士炉过几分钟再煎俩鸡蛋热个牛奶外,张新杰便很少再进家里厨房忙活什么了。时间一久需要准备伙食的韩文清先生便很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置身于爱情关系中的人,大多也都因着这样的感觉新生满足喜悦等等正面情绪,一言以蔽之,曰幸福。

        已经幸福了许多许多年的韩文清先生在回程登机前冷不丁想到这样一件事——飞机落地倒是在饭点之前的,可是加上晚高峰的路况到家,直接吃现成的时间倒还不耽误,可如果再开伙就势必会耽误家里对象那恨不得精确到秒的用餐时间。他做煮夫习惯成自然,潜意识中已经把张新杰当做远庖厨的君子,并且还很以为然:能出西施的情人眼里当然都是觉得自家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早在只是队友期便被他认定为特别优秀的张新杰不会做饭完全符合韩文清一厢情愿的妄想——吃货不会做饭,才方便让会做饭的人投喂圈养,哪有能完全独立谁也不需要的人,现在这样真是好好好。

        不过晚饭怎么解决还真是个问题,韩文清略感戚戚,登机口的小姑娘撕了登机牌交还给他——手还带抖,不过他全然没注意到这些,满脑子都是没人投喂的张新杰坐在沙发上一脸正气地看电视,看他到家以后嘴一咧说不定就能哭出来说自己饿了的场景。

        这脑补太糟糕了……虽然仔细想想还有些带感。

        只不过张新杰似乎天生自带一种让韩文清所有糟糕妄想落空的技能。重头开始再度成为事业有成的韩先生拖着箱子推开自家大门的一瞬间,就闻到了厨房散发出来的轻微油烟味,和更补刀的饭菜香气。

        ——什么呀说好的等投喂喊饿的张新杰呢?!说好的被需要的成就感呢?!为什么完全都不一样了?!

        韩文清用最快的速度放下行李换好家居服洗了手挽起袖子钻进厨房。厨房里油烟的严重程度和外面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不管是哪种抽油烟机在此时似乎都只是聊胜于无的效果。他略有些呆滞地看张新杰熟练地一手锅铲一手菜刀往锅里下已经准备好的食材,斜眼余光看到他进来连稍微正式一点的回头直视都没给,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啦,路上顺利吗?”

        “还行。”韩文清点头,接着又说,“你出去我来炒吧。”

        “不用。”下完食材后张新杰专心致志地翻炒起来,“刚回来你去休息吧,开饭时间照常。”

        幸福来得太快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韩文清后退半步站定,开始从头到脚观察张新杰的背影。大概出差这几日的分别在形影不离的许多年里太过突兀,距离猛地被拉了出来。这样仔细一看,他突然发现张新杰和他上次如此用心观察过去的样子已经大有不同。种种细微之处的变化一时很难说清是好是坏——不过张新杰的脾气似乎是越来越糟,大概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不过无论好坏都没有关系,已经是两个人共同的习惯了。

        或许爱情在初期的确是因为激情,然而需要共同走过数个十数个数十个年头,习惯似乎比激情更加符合对于爱情的定义。

        被韩文清认定有些更年期的张新杰捏着锅铲回过头来——终于赏了他一个正眼,“你还在这站着有事?”

        “没有,我出去了。”韩文清摇头后转身就出去了。反正张新杰也会做饭,虽然口感可能比不上他这潜心修炼过的好,但也绝对算不上差。吃货的挑剔就算对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放松,张新杰掌勺最大的问题明明是追求所谓营养搭配而搞出非常不科学的菜式,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被扫出厨房的韩先生有些无趣地踱回客厅里。老实说他虽然刚刚到家,但并未觉得有丝毫疲倦,一番推测后得出“大约是因为到家比较兴奋”这种奇怪的结论。平日里该他在厨房里忙活的时间被已经升级为丈夫的对象赶出来“休息”,韩文清先生站在客厅的中心茫然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休息来有什么用,还不如进厨房继续看张新杰做饭——虽然肯定会被赶出来第二次。

        只是少准备一次晚餐而已,却好像是打破了什么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样,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据说相爱中的人总会因为自己又为对方好一点感到无比幸福,如今空有热情但无处发挥的韩先生有种疑似被抛弃的凄凉感。

        最后他跑去打扫卫生了。和前因完全没关系的后果,会这样做只是因为看到了被张新杰整整齐齐放好的抹布——餐桌和茶几都是一尘不染,于是韩文清走进卫生间拿上扫把,一丝不苟地扫起了地。

        和他出差前的日子好像有些不一样,但究其本质又没什么不一样。在一起的人还是他们,在做的事也还是那些琐碎的家务,天长日久早已经记不得从前的生活,仿佛从来到这个世上起便是两个人这样平淡如水地在一起,一个人在做饭,另一个人在扫地,或者其他任何都可以。

        厨房里电机工作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停了,已经习惯那巨大声响的韩文清下意识地停了扫地的动作直起腰来,未等回头便听张新杰问道:“怎么现在扫起地了?”

        “没什么。”他迅速把清出来的细小垃圾扫进簸箕里,“都做好了?”

        “做好了。”张新杰点头,“可以开饭了。”

        韩文清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你还是这么准时。”

        “嗯。”张新杰应了一声,“你去把东西放下吧,我把菜端出来,记得洗手。”

        “我还没到糊涂的时候。”韩文清故意拉下脸来,“你没又弄错盐和糖吧?”

        他说的是已经有些年头的一桩旧事,彼时张新杰的眼睛已经开始花了,年轻时的近视镜度数不再合适便暂且搁下了,结果某天早上准备早餐的时候相当机智地弄错了盐和糖,极大地冲击了三观。

        张新杰一愣,接着面无表情地说:“……你闭嘴。”




2015.01.23

过去的故事


        “新杰。”韩文清叫了正举着相机兴致十足拍拍拍的张新杰一声。

        “嗯?”张新杰闻言转过身来,“怎么了?”

        “累了。”韩文清言简意赅,“太热。”

        张新杰抬头看了看天,毒辣的日头白花花地照着,这样的天气与Q市的画风没什么共同之处,韩文清作为沿海生物,觉得不舒服也是很正常的事。他走回韩文清身边,四下望了一望。他们此时正站在河边上,这河据说是老城的护城河,对面沿岸排开一溜儿深红色的方形遮阳伞,伞下摆着方桌,莫名古雅的很。

        再往前走不到十步就是过河的石桥,张新杰把这些都看仔细了,从韩文清手里接过一部分负重,“累了就过去坐坐休息一下吧。”

        刚走过去就有看不出确切年纪的女性迎上来,“二位来坐坐吧,喝点什么?”

        原来是茶水摊,开在这样的地方倒也是很正常的事。张新杰微笑一下要了价格单来看,扫过一遍就交还回去,要了一壶杭白菊。

        韩文清早就入座,见张新杰还了单子朝他走来忙直起身子,问道:“要了什么?”

        “杭白菊。”

        “要那玩意儿干什么?”韩文清皱眉,“不好喝。”

        张新杰悠哉悠哉地说:“良药苦口。”

        “什么意思?”韩文清斜眼,“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他口气严肃,然而张新杰却并未正面回应,丢了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出来:“最近天气热,菊花茶可以败火。”

        这意有所指足够明显,偏偏在面上又让人说不出什么。韩文清被他一句话堵出一肚子闷气,也只好全都闷着。俩年轻人在街上吵起来还能说是年轻气盛,可俩中年男人在街上闹起来,除了被围观丢人以外是没什么台阶好下的。

        没一会儿一位年轻小姑娘端着托盘来了,一样样茶具摆上桌后问道:“您自己来还是?”

        韩文清正歪着头往河里看——估计是为迎接夏天旅游旺季刚清过淤,河里的水相当干净,波光倒在两侧的石头沿儿上美得惊人——听见这话还寻思了一下,哪有付账来喝茶结果还要客人自己动手的。

        结果再一回头就顿悟了:那小姑娘端了一整套功夫茶的茶具上来,他对这些没有研究,随便打眼一看还觉得挺像回事。只是如此大动干戈地折腾,在他眼里又显得实在很没必要,然而正在他打算开口要求那小姑娘一切从简帮他们打理好的时候,对面坐着的张新杰抢先一步说道:“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小姑娘笑着点头,放下东西走了。

        糟糕——韩文清有些麻木地注视着张新杰端正了坐姿做起功夫茶来,色泽鲜亮喜人的茶汤经张新杰的手落进小巧的瓷杯里。他坐在对面看着,第不知道多少次惊叹这人简直可怕,居然能在如此炎热的环境下心平气和地跟热水打交道。这样的耐心他是从来没有的,就算有过那么几次,多半也是被眼前这位强按着逼出来的。

        韩文清从背包里翻出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半瓶下去。未被气温影响的冷水安抚下他的烦躁情绪——放到以前,眼前这么磨蹭的画面估计早就能让他发脾气了——“你弄这么复杂做什么。”

        张新杰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好像也觉不出热似的,“就是这样的做法,是传统,不是复杂。”

        好吧好吧,道理永远是张新杰那一边的。韩文清把矿泉水瓶扔回背包,长舒口气继续看起左手边清澈见底的护城河消磨起来。张新杰对于传统一类的执着他再了解不过,反正过来喝茶最初目的是为了休息,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这也太夸张了。韩文清面带不耐地看张新杰没完没了地重复那号称是传统的复杂程序,“还没折腾完?好好喝个茶不行?”

        张新杰没答话,捏起一只小瓷杯稳稳地放到韩文清面前。后者瞥了一眼略感嫌弃:就这杯子,里面的茶水连他一口都不够。“叫你别折腾了。”他这样说着,又忽地感觉到一股热浪拍了过来,眼前的人不为所动,实在让人火大。“没听见我说话?”

        “你太不耐心了。”张新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与韩文清四目相对,格外诚恳地说。“这样不好。”

        ——什么叫我“太不耐心了”,韩文清认为自己相当无辜,“我说你别折腾了不听,怎么变成我没耐心了。”

        “说过了这是传统。”张新杰也不恼,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传统个屁,你在家做饭的时候改做法不是改得挺勤的。”韩文清吐槽,“中餐做法不是传统?”

        张新杰迟疑了一秒说道:“你这不也是很尊重传统的。”

        “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传统了?”韩文清拍桌。

        “刚才。”张新杰一本正经地见招拆招。

        韩文清皱眉,“强词夺理?”

        “不。”张新杰摇头,神态自若地拈起一只杯子抿了一小口,“是有理有据。”

        “什么有理有据。”韩文清怒,“你就是死犟。”

        “证据呢?”

        “证据?”韩文清怒极反笑,“当年是谁跟我在训练室里吵到晚上十点?”

        张新杰手一僵,却很自然地接下话来,“是不是太热了,你怎么脾气见长。”

        正欲再说点什么的韩文清猛地闭了嘴,坐成原样深呼吸数次才恢复回比较正常的状态,“算了,没事。”

        “说我死犟,你不也是吗。”张新杰神态自若地又递过来一小杯茶,炎热天气里竟还微微飘着热气,“作为队长就一口咬定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这不算死犟我也不知道什么算是了。”

        “你怎么回事儿。”韩文清有点郁闷,“还得理不饶人了?”

        “我没有。”张新杰一口否认,“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没有再计较的必要。”

        “这还差不多。”韩文清把那杯茶水一饮而尽,热水烫得舌头发麻,却带点意外的爽快。“以后也这样。”





2015.01.24

携手同行


        城央某购物中心里新开了家馆子,以前从没听说过的名字,开业前却把广告打得极大,干脆利落地勾起了无数人的好奇心。里面的菜品口味也确有值得称道之处,营业至今一直生意兴隆。

        韩文清作为业内人士,自然注意到这家算是异军突起的馆子。反正如今这一行也没什么同行莫入之类的规矩。他瞒着张新杰在网上查了相关信息,直接电话打过去订了座位。等到当天该准备晚餐的时间才把计划和盘托出,“晚上去外面吃,我定好了,就之前电视上特别多广告的那家。”

        张新杰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点点头就去换出门的衣服了。这一年很暖,两人连羽绒服都没从衣柜里往外拿,靠着同款黑呢风衣过了大半个冬天。张新杰穿好衣服,视线透过窗户扫了一眼天空——是种灰蒙蒙的低沉,他检查一遍外套的纽扣,最终打开日常出门时带的包,将一把折伞放进去,提在手上出门了。

        那家馆子做菜口味偏辣,张新杰吃得十分开心,反观韩文清就只能黑着脸多要了碗过遍水再吃。他的丈夫专注进食没精力管他,他就只好看着那一碗飘着红油的温水凑合吃点——也是味道够好,不然才不来受这罪。眼一斜瞥见桌侧酒水单上标注的饮料价位,大手一挥招来身穿红格连衣裙的小服务生补了一扎玉米汁。

        张新杰说这样浪费,说完斟了一满杯白水给他。没五分钟玉米汁上来了——比那白水还烫,勉强入了口也压不下半分的辣,生生让人更加憋气。张新杰停下筷子看对面那自家人的颜艺表演,那家伙年纪越大越像小孩,所谓严肃的形象早被扔进了渤海湾。看得他都忍不住想要发笑,却又在注意到对面人看过来的视线里硬是忍回去,整整坐姿算是给句无声的“吃饭”。

        于是笑的人便成了一分钟前还被辣与烫搞得很心烦的韩文清,他没有张新杰那么严格的规矩,说不说梦话他控制不了,食时言还是很自然的事情。

        除了这一简短插曲外觅食活动一切顺利。吃饱的张新杰哪怕神色平静得一如往常也会隐约透出些满足。这副模样最惹韩文清心痒,招来服务员结账便抱起张新杰的外套递过去。“下去走走?”

        他们来吃的这馆子开在购物中心的顶楼,下电梯便是五花八门的店铺。张新杰略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晚上这顿改善生活吃得有点多,逛一逛消食刚好是比较健康的做法。不过他们吃完的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约略逛了逛家居与进口食品超市便打算打道回府。已经过了冬季公交车末班的时限,韩文清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把张新杰手中提着的纸袋接到自己手里,然后说:“出去打个车吧。”

        然而下到一楼走到门边才发现外面下雨了。不少人站在宽大的檐下避雨,擎着透明雨伞的小商贩臂下夹着数把同款的伞对满载而归的人们吆喝雨伞十元一把。韩文清正思考着那看起来质量估计连一般都说不上的伞买几把够他们回家的时候,张新杰的声音就从耳边轻缓地响起,“走吧。”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平淡无奇的黑色伞面,张新杰的身高与他相差不多,为两人撑伞倒也不算太困难。然而韩文清还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理由把伞拿到自己手里,另一只手揽了一下张新杰的肩膀,“看路,小心点走。”

        张新杰提着线绳把不防水的纸袋抱在胸前,下意识朝韩文清所在的一侧靠了靠。后者在冬夜里感受到那隔着冷空气的暖意,拉过张新杰空着的右手,十指扣紧塞进了自己外套的衣袋里。原本空荡荡的衣袋自然也是冷的,不过很快就暖了起来。

        到大路边打车的一路上满耳充斥着听来便知泥泞不堪的水声,然而这嘈杂环境下两人之间反成了寂静,韩文清一手擎伞一手牵人没话找话,“这鬼天气,冬天居然下雨。”

        “不是下雨。”张新杰说,“今天的天气预报是雨夹雪。”

        “天气预报?”韩文清用鼻子挤出一声冷笑,“那玩意儿你也信。”

        “不是很相信。”张新杰实事求是地回答,“但总有一定依据,早作准备不是坏事。”

        “所以你带伞了?”韩文清问。

        张新杰点头,“对。还是有用的。”

        “有用。”韩文清拍拍张新杰的肩,好像还是夸当初那个为胜利立下大功的小家伙一样。“我们到那天桥下面打个车。”

        “这边是单行线。”张新杰说,“这种天气很难打到车。再走到前面那条路上去吧。”

        “听你的。”韩文清又揽了他一下,“早知道开车出来,车位反正是小事。”

        张新杰倒不觉得没开车出门是件多失策的事,这种天气路况自然不算好,哪怕韩文清车技再熟也不能保证绝无危险——其实打车也保证不了——反正如今最大的麻烦也只是下着雨不好打车而已,“已经这样了,没事。”

        韩文清歪头过来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张新杰还是清楚地从他眼神里解读出了笑意与爱意。

        主干道上打车自然比普通公路要容易一些,天气不好路上的车辆也没往日此时那么多,司机沉默地开着车,没一会儿就把他们送到了小区门口。韩文清付过车资拉开车门,张新杰早已提前一步撑好了伞伸过来为他挡去风雨,“下雪了。”

        韩文清回身关上车门,有些惊讶地问:“下雪了?”

        “嗯。”张新杰把伞交给他,“不过很小,积不起来的,大概只能湿一下地面。”

        “那就无所谓了。”韩文清很不像他风格地耸了一下肩,“走吧,我觉得冷了,快点回家去。”

        “好。”张新杰点头,主动把手伸进了韩文清的衣袋,那里还残留着少许人体的温度,“回家。”




2015.01.25

时间也无法改变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韩文清从来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张新杰一本正经地坐在床上,腰板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作先进报告的样子,格外严肃地对他说,“我想吃煎饼。”

        被莫名其妙到了的韩文清忽然觉得,这个一直在说他越老越小孩的人也没见得就维持住了作为老人家的尊严洞察世事和蔼可亲的样子。大半夜准备睡觉了突然说想吃煎饼,说出去只怕没人信这是张新杰做出来的事儿。

        “两个鸡蛋是吧?”他忍住笑,尽量平静地问道。

        张新杰摘下眼镜躺下,闭上眼睛点头,“嗯。”

        “好。”韩文清伸手顺了顺张新杰的头发,后者的发型已经不是年轻时那中规中矩还有点乖的样子,剪短后的效果不错,至少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多了。“明天早上去给你买。”

        他说完便在张新杰身边躺下,抬手关了昏暗的床头灯准备休息。年岁渐长睡眠时间逐渐缩短,原本就标准且规律的作息变得更加让人惊叹。天光未亮便醒来也成了生活常态,夜色尚存时在静默的灯光下穿衣洗漱,举手投足间沉淀的都是相携走过的数十年辰光。

        始终不变的除了张新杰的某种萌属性外,还有他们年轻时便养成的生活习惯——比如晨练什么的。小区外卖早餐的流动摊位已经换了不知道几批人马,不过品种倒没怎么变化。北方早餐的画风说白了其实也就只有那么点花样,简单粗暴能吃饱就好。

        不远处的街心公园自然是老年人的天下。他们从这里居住了几十年,眼见着自己年轻时在这里见过的老人家一位位从某个早晨起再不出现,又有许多与己同龄的人加入进来,在城市醒来时嘈杂的声响中抻抻胳膊腿儿,活动的时候还要留神动作幅度,免得再闪到腰。这个年纪稍微有点病痛就容易一发不可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根源掐断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

        “年纪大了你少吃点辣。”韩文清站在一旁给张新杰计时——这家伙嘴上不说心里格外不服老,顺应天命这种话在他眼里和空气没什么两样,来的路上就计划着晨练完去买煎饼回家吃,说着说着就冒出一句要多放辣。

        “吃辣又没事。”张新杰一脸严肃地打五禽戏,明明有点奇葩的动作,套到他身上反倒有种“看的人才愚蠢”的微妙感。韩文清早就懒得说他什么,反正外人眼里的张新杰只不过是个严肃的老头子。老人家做什么大概都有自带的“不明觉厉”感,干脆就顺水推舟听之任之。

        “没事你也看看自己岁数。”已经能升级到老爷子这一级别的韩文清一脸正气。他虽然脾气拧的程度不亚于张新杰,然而在岁月变迁上倒是很服气。这大概与他与生俱来的赤子之心也有关系,不管岁数大成什么样子都不觉得自己就是个糟老头子,心态年轻在这种时候总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张新杰活动间隙瞪来一眼——好生犀利的眼神,把韩文清都吓了一跳,飞快回忆起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知情不报的事情被发现了现在要开始清算。想过一圈敏感词后发现是自己杞人忧天,于是端出了当年的队长架子,“不用瞪我,没用。要三个鸡蛋也得少吃辣。”

        “我不要那么多鸡蛋,超出日摄入量了,容易造成胆固醇高。”

        “规矩越多的人越容易出毛病。”韩文清不以为然,“我说少吃辣,又没不让你吃。”

        张新杰听完闷不做声,不知道是认为目的已经达到懒得再费口舌还是不大好意思。为个吃不吃辣的问题晨练的时候也不消停,估计这事儿也就只有他们能干得出来。“你也少吃点咸,弄那么咸对身体不好。”

       “那酱不咸,”韩文清据理力争,刚说了半句话剩下半句就被张新杰看回肚子里——后者做完一套动作,以标准立正姿势站好,盯着他一言不发,视线中的内涵格外丰富,以威胁为主。

        “……让他少放!”韩文清的视线刚碰上张新杰的就转了开去,同时破罐破摔地放弃了自己的口味偏好。原本年纪大了味觉减弱,口味会越来越重才是——算了算了。韩文清面无表情地想。就当是为了张新杰了,少吃点咸不算什么,大不了回家自己腌咸菜去。

        张新杰状似满意地点头,“今天晨练的运动量够了,去买煎饼然后回家吧。”

        “好。”韩文清虽然点着头,但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发散起来……这货真的不是跟他耗够了吃辣吃咸的问题才“够”的运动量么?

        他们晨练结束的时间已经是上班族蜂拥而来早高峰的尾声,卖煎饼的摊位前只有一两个人还在排队——大多是方才在街心公园里见过的同龄人。韩文清和张新杰走过去排在后面,没一会儿就轮到了他们。这种情况下照例是韩文清出面,他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摸出钞票,对做煎饼的摊主说,“要两个,一个打两个鸡蛋要辣椒,另一个不要辣椒。”

        “好嘞~”出来做生意的人通常都十分擅长,他一边飞快地往摊开的薄面饼上放材料一边跟这两位闲聊,“您二位是出来给孙子买早点?”

        呃——韩文清一僵,孙子这种东西对于他们俩这连儿子都绝没可能有的家庭来说完全只是个名词而已。这小摊主说什么不好还偏说这个,回答如果出点问题还不知道张新杰会什么反应——

       “不是。”张新杰看他一眼直接干脆利落地回了那做煎饼的摊主,“我们没孙子,给自己买。”

        “哦哦这样……”埋头工作的小摊主被张新杰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出来做生意可没必要与人结怨,应了一句便不再说话。而沉默下去的韩文清却捕捉到了张新杰话里的深意他虽然没说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却是用的“我们”。




2015.01.26

绝不服老


        从光明到黑暗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事实上,它也的确是一瞬间内发生的变化。

        张新杰站在卧室门口问道:“怎么了?”

        韩文清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借着亮光换了拖鞋,然后说道:“不知道,跳闸?等会儿我看看。”

        “好。”张新杰应了一声,随后也走入弥漫着黑暗的客厅,朝墙壁一角的电闸处前进。卧室里的灯刚巧能投过来一束浅浅的光线,他俯下身仔细查看一番,然后对正往这边过来的韩文清说,“没有跳闸。”

        “没跳?”韩文清怔了一下,“那是灯泡坏了?”

        “有可能。”张新杰点头。

        “那换灯泡就是了,你把闸落下来。”韩文清神色十分轻松,换个灯泡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只不过换之前似乎还有另一点要注意,“……家里还有灯泡吗?”

        这问话让张新杰也呆在原处,“……应该是没有了。”

        张新杰本就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忠实信奉者,记忆力也就是常人水平,上了年纪有所退化相当正常。韩文清看他一眼,也没过多指望什么,“那就先这样吧,明天再看,今天不早了,休息吧。”

        “好的。”张新杰点头同意,落下客厅照明的电闸后与韩文清一起回到了卧室。

        第二天一早这二位就穿戴整齐去住所附近的五金店买灯泡去了,然而当年装修时张新杰太过作死,灯具上玩了点新花样,搞得他们从小区周边直接一头扎去建材市场才买到合适的替换灯泡。他们常年锻炼身体很好,绕了一大圈的消耗自然不算什么。相比之下更让人烦躁的是翻来覆去的折腾,韩文清本就不怎么样的耐心被消磨得所剩无几,若非有张新杰跟着,还不知能搞出什么神展开。

        结果卖灯泡的那家店铺柜台里是个中年妇女,长相虽然还算讨喜,但口中问出来的话却不经意踩了两个人的大雷。她一边从背后的货架上找寻韩文清与张新杰需要的那种灯泡,一边鬼使神差说了句,“怎么不让家里孩子来买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跑这么远过来。”

        孩子你妹。槽点过多两人都是不知如何吐起,便干脆装作走神什么都没听见免了这一桩。如今的社会风气比他们年轻时不知更开放多少,只是有些传统仿佛是刻进骨血一样是怎么剔也剔不干净——比如说年纪大了就该好好将养着之类的,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老黄历。

        张新杰对这样的无心之语没什么感觉,相反看似比他顺天命得多相当服老的韩文清的反应就有些大,这人所谓的服老似乎只停留在“我觉得自己老了可以,别人说我老不行”的阶段,听了这话当即就有点炸。不过毕竟不是年轻时候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此时韩大爷的炸只体现在了那阴沉下来的脸色上。

        然而熟知他的张新杰自然清楚他这也就是在外面不好意思发脾气罢了,到家以后还说不好会怎么折腾。果不其然等他们带着那历尽千辛万苦买回来的灯回到家,还没休息够五分钟韩文清就开始翻椅子找梯子挽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张新杰坐在沙发上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提出质疑:“你这是做什么?”

        韩文清反问的语气天经地义般理直气壮,“你买了灯泡不换?又没孩子能指望不得自己来?”

        莫名其妙就被甩一脸脾气的张新杰听出了韩文清的言外之意,好悬没直接笑出声来,连忙起身去找合适的垫脚供韩大爷换灯泡。等这些有的没的都铺垫好之后张新杰抬头看了看那罩着塑料壳的灯,问道:“要不我来换?”

        韩文清动作很利索地拆着灯泡的包装盒,头也不抬就把张新杰噎了回去,“我比你高。”

        这算什么理由——张新杰哭笑不得,年轻的时候韩文清的确是比他高四公分成功越过一米八等高线,然而现在都一把年纪了,这身高怎么想都不可能还是够数的。况且有梯子在,这一点点身高差根本都不能算是差了——得,既然不服别人说他老,干脆就给个证明他壮如小伙的机会罢了。

        结果这机会张新杰给了,韩文清却没能把握住,往上爬的时候步子倒还挺稳当的,张新杰站在地上扶着梯子也没什么大碍。结果等到仰头抬臂用螺丝刀下灯罩的时候出了问题。由于高度的原因,韩文清要换灯泡须得将身子稍微后仰才行。这点角度当然不至于让人直接从梯子上掉下去,可刚抻直身子,韩文清就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

        悬着心的张新杰闻声马上问道:“怎么了?不行就下来我去换。”

        “没事儿。”韩文清龇牙咧嘴地忍着,“……腰有点不对劲。”

        张新杰抬头看一眼——韩大爷正举手抬头身体后仰着下灯罩满脸的纠结,再往腰上一瞥心里马上就有了计较。看样子是真挺疼,本来人老了腰不好就正常,韩文清的锻炼习惯也没他那么好,这种姿势腰受不了完全情理之中。

        “下来。”张新杰很干脆地说。“别逞强。”

        韩文清眉头一皱,把卸下来的灯罩朝下递到张新杰手里,“没事,灯泡给我。”

        张新杰接了灯罩却拒绝递灯泡上去,“你下来,不服老也得有个限度。”

        “这跟那没关系。”韩文清说。

        “不管有没有关系。”张新杰倔起来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的主,且越老越顽固起来,“你下来。”

        “我下来然后呢?”维持抻着腰的姿势太难受,韩文清向下退了一步站到次一阶上,“不服老的不就变成你了?”

        “胡说八道。”张新杰松开扶梯子的手,把放在茶几上的灯泡也收走了,“自己下来,我去打电话。”

        韩文清没弄清这里面的联系,“打电话干嘛?”

         “叫人来换灯泡。”张新杰坐到家中的座机前查阅起便民服务的电话,“我可不像有的人一样。”




2015.01.27

专属浪漫



        韩文清把用过的餐具放进洗碗机了,摘下围裙走出厨房。张新杰无比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正拿着遥控器不停调换电视频道。

        “晚上有霸图的比赛直播。”张新杰见他出来,放下遥控器说道:“要看吗?”

        “不看。”韩文清回的斩钉截铁,“现在那帮小兔崽子打得让人生气。”

        荣耀作为一款游戏能存活至今实在是一个奇迹,他们那个时代的战队活跃至今的却寥寥无几。霸图俱乐部能把联盟豪门的地位保持到现在也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只不过幕后的大老板自然已经换过数任。人事几经变迁导致战队风格也发生变化,如今的霸图战队与他们当年的区别虽说不是云泥,却也是差出了天南海北的距离。

        张新杰对韩文清的反应不置可否,只淡淡说道:“那就下楼去散步吧。”

        韩文清回头看他一眼,后者没什么表情,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行。”韩文清点头,随后转身朝卧室方向走去。时值岁末,即便他们晚餐时间够早,料理完一切也到了日暮时分,室外温度只有更低没有最低,况且他们也都不是当年冬天穿件运动服能跑十公里的小年轻了。

        老年人的生活节奏相对整座城市的公众而言都会慢一些,只是时间上的体现却是更早。年轻时睡不醒的懒觉赖不够的床全都不翼而飞,没规律的三餐也变成日复一日十一点午饭四点半晚饭的雷打不动。晚高峰的浪潮在下楼散步的两个人眼里远得仿佛是另一世界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人群注意不到他们,他们的重点也完全不在别人身上。曾经的高级社区只有从依旧简洁的配色中窥见当年的高端洋气,落尽绿叶的棕枝无法掩住楼下小花园的石砖小路,灯火在远处忽明忽暗地游荡着,不知是谁家遗落下来,在四合的暮色里圈出一圈暖光。

        “明天去一趟医院吧。”张新杰说。

        “去医院干什么?”韩文清莫名其妙地回问。

        张新杰一板一眼地说:“你那腰不是不行吗?去看看怎么回事,有病就早治。”

        “我腰没事。”韩文清老了有些讳疾忌医,一听医院就不耐烦,“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得很。”

        张新杰知道他又犯病,听到这样的反应直接抿起唇转开视线不再说话,这种情况下越搭理人就越来劲,晾他一会儿反倒是没事了。果不其然没两分钟韩文清就主动找上来搭话:“今天的报纸我看了没有?”

        “你看没看报纸我怎么知道。”张新杰觉得他真是莫名其妙,“这你问谁去。”

        韩文清丝毫不觉被自家老伴儿甩了软钉子吃,又问道:“那报纸放哪儿了?”

        “在客厅那小茶几上摞着。”张新杰答。

        “那就是我都看过了。”韩文清若有所思地点头,“过两天是不是该收下一年的钱了?”

        “对。再过一周就开始征订明年的报纸了。”张新杰说,“明年还订这一份?”

        “还有别的?”韩文清记忆力衰退得有点严重,前几天刚看过的宣传单,上面的内容已经忘了一大半,“回去看看再说,还有一星期,不着急。”

        “那下个月订的奶给你换成酸奶吗?”张新杰说,“你之前不是说想喝酸奶不想喝牛奶了。”

        “你看着弄吧。”韩文清头大,颇潇洒地一摆手,“这些事听你的。”

        张新杰哭笑不得,“是你喝又不是我喝,叫我看着弄?”

        话虽是这样说,他也没觉得有半分不乐意。喝点酸奶的确也不错,到了这个年纪没病没灾是种福分,吃吃喝喝上再限制起来反而成了本末倒置。既然想喝便订上,多出的花销对他们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

        这小区的整体占地面积相当大,只不过他们那栋楼所在的位置并不深,走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了小区的大门。韩文清伸出手拽了一下张新杰的袖子,“出去走走。”

        张新杰没说话,默默调整了方向和韩文清一起朝外面走去,外面的街灯都比小区内部的要亮上几分。年纪大了多是喜欢亮堂堂的地方,韩文清和张新杰迎着路灯投射下来的暖黄光芒缓慢沉稳地在人行道上走,手边是一溜儿花里胡哨的店铺,放着他们完全摸不着脉的音乐。那些旋律或许是流行或许是现代,不过无论究竟是什么他们也都搞不清楚——似乎也从没搞清楚过——当然这无伤大雅就是了。人生在世搞不清楚的事情数不胜数,实在没什么好纠结于此的。

        走出十几米韩文清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问张新杰说:“吃吗?”

        张新杰一怔,顺着韩文清的朝向看了过去——是家干果店,玻璃柜里摆了各种各样的……嗯,冰糖葫芦。这种清甜的零食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已经不仅有山楂一种,如今更加花样繁多,没例外的就是都甜得要命。韩文清抬手指那裹上糖浆看起来红得格外娇艳的草莓,又问一次:“吃吗?那个草莓。”

        张新杰看了那冰糖草莓两秒,应道:“……吃。”

        于是韩文清就去买了一串来,那草莓大得很,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看起来能有幼儿拳头一样大小。他也没要包装的纸袋,就那么擎着递到张新杰手里,“这东西太甜了多吃不好,一共四个一个人俩。”

        算得够精细。张新杰笑了一下,接过那串灯光下很晶莹的草莓,向后退了一步站进路灯最里层的光圈里。哪怕吃这种路边零食,他的姿态也依旧是很优雅的那种,几口咬掉最上面的草莓后递还给韩文清,似乎还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韩文清也没在意,接过来就咬上去。张新杰细嚼慢咽地吃完那个甜得腻人的草莓,慢条斯理地说:“糖很粘,小心你的假牙。”

        正在大嚼特嚼的韩文清顿时僵住,伸手捂住一边脸含混不清地哼唧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2015.01.28

旧照片


        韩文清睡着了。

        毫无疑问眼下这天气格外合适,他原本坐在客厅阳台的藤椅上翻看过去的照片,看着看着就迷糊了起来。张新杰在外面指挥家里雇佣的钟点工打扫,一时间都没顾上他,他便在阳光的温存里自顾自地睡过去了。

        “文清,文清。”恍惚间听见张新杰在喊他的名字,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及,猛地就张开了眼皮。眼睛里还残存着梦境所带来的迷茫与混乱,“嗯?怎么了?”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张新杰语带关切,“感冒怎么办?”

        韩文清嘴上含含糊糊地回应说不冷,身体倒顺应着张新杰的话在椅子上缓缓坐直,仍有些模糊的意识也随着这动作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抬起手揉了揉眼,“什么时候了?”

        “快十一点了。”张新杰说。他比韩文清小几岁,上年纪后这几岁的优势便凸显得很明显了。“你困就到屋里去睡,我去做饭。”

        “我不困。”韩文清说着把怀里抱着的一大厚本往玻璃面的小圆桌上放,手一滑没控制好力气,那本子几乎是掉到了桌上。这不友好的接触自然是发出一声巨响,把正扶着他的张新杰也吓了一跳,后者似是因这一声才注意到那本子,问道:“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哦。”韩文清浅浅吁出一口气,指着那半透明磨砂硬壳的本子说道:“以前相册。哎,中午饭还是我去做吧,你盯着打扫卫生辛苦一上午了。”

        “都累得睡在这了,哪还敢劳动你。”张新杰老了以后性格变得比年轻时要活泼些,也会跟韩文清话赶话地开起玩笑了。虽然玩笑到最后多半都会变成互相吐槽,不过在这岁数里还能有个互相吐槽的人也需要相当的福分才行。

        “没事。”韩文清甩开虚扶着他的张新杰的手,“都说了我不困,也不累。就是在这儿坐着晒得太暖和就睡着了。”

        “真没事?”张新杰颇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我做饭也没那么难吃。”

        “你老了怎么变这么唠叨。”韩文清佯作不耐烦地挥开张新杰,“你看会电视,我做饭去了。”

        张新杰见韩文清还有心思跟他发脾气——且不管这脾气是真的还是只装个样子——便确定下来这人是真没什么问题。他顺着韩文清的动作向后退了一步,站在那儿默默目送了韩文清半分钟。后者的身影依旧十分高大,与年轻时相比几乎毫无变化,他对那个背影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或许就是一生至今在脑海里留下最深印记的一幕。

        得逢此一人,乃是三生有幸。张新杰注视着韩文清拉上厨房门后转身回到了阳台。温暖的日光立刻包围了他。北方的阳台大都是要封住的,窗门紧闭保暖效果异常靠谱,坐在椅子上几乎有种要融在阳光里的错觉。他弯下腰去整理小圆桌上的杂物,视线不经意间瞥过那本被韩文清掉到桌上的相册——这种相册最外面的两张就算是整本的封面封底,说到底是没什么隐蔽性,不过设计简单大方,正对了两个人的胃口。一晃几十年过去,纵然他们对拍照这事不怎么热衷也留下不少照片,几大本相册整整齐齐码在客厅的立柜里,只是看都觉得赏心悦目。

        张新杰倒掉韩文清喝剩的残茶,把桌上其他的东西归整到了一处。接着便抱起那颇有分量的相册翻阅起来,方一看充作封面的两张便笑了:是当年在联盟里各家正副队集体拍的宣传照,统一提供的服装还是民国风的。上面一张照片里韩文清左手抚着只老虎的背,表情和那老虎不相上下——但其实那只是个道具而已。下面那张就是他的,深色长衫衬得人才格外风流,张新杰抱着那相册仔细端详,几乎不敢确定那是年轻时的自己。

        而那个时候他和韩文清便已经在一起了,直到如今两鬓斑白皮肤松皱也未曾放开过彼此的手。哪怕身体素质已经不允许他们再进行每天快走十公里的晨练,却仍然可以相互扶持着走到小花园里,醒神的同时也舒活了身子骨。

        “新杰——”韩文清在厨房里扯开嗓子喊他,年轻时的干脆果决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苍老了的声音沾满了人间的烟火沧桑,“来帮我弄个蒜——”

        “知道了。”张新杰慌忙应答,猛地把怀里打开的相册合起放到桌面上,“马上来。”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起身想要往厨房赶,只是岁数摆在那里,不管心里多急行动也依旧快不起来,忙乱间还险些把那相册撞掉地上,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张新杰把相册往里推了推,也顾不上桌子摆得整不整齐拔腿便走。然而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被他放在上面的相册封底两张,想要离开的动作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这本塞的满满当当的相册封底是两张合照,上面一张是霸图全员的,穿着队服,每个人都笑得兴高采烈地。他掀开那层半透明的磨砂塑料壳,俯下身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是十一赛季夺冠后的留念,韩文清被簇拥在正中间,抱着冠军奖杯笑得霸气全无,根本就是傻呵呵的。而下面那张则只有他们两人,背景是一片空白,大约是在摄影棚里的产物。画面上一人一身端正西服神情也过分严肃,不知情的人估计还以为是霸图正副队的誓师大会。可实际上,没人比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张新杰更了解内情,那张照片的背后有一个用铅笔写上的日期——是韩文清写的——日期后跟着四个字:结婚纪念。

        “新杰——”那照片的另一位当事人又在喊了,“人呢——我腾不出手来——蒜该下锅了——”

        “知道了知道了。”张新杰微笑一下,把那层半透明的塑料壳盖上,挽起袖子转身朝厨房走去,“这就来了,弄蒜是吧?直接拍吗?”




2015.01.29

小题大做


        张新杰很端正地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面无表情地注视病床上躺靠着的韩文清。

        韩文清看看他又低头瞅了两眼左手上的针头,刚想开口结果变成一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完了又清清嗓子,“我没事。”

        张新杰不为所动,换了个更加自然舒适的坐姿抖开卷放在床头柜上的报纸,用鼻子发出个不轻不重的“嗯”来,表示自己听见了韩文清的话。但听见归听见,他并不打算就此做出什么反应,毕竟相比韩文清那透着沙哑还有痰音的三个字,在张新杰眼里看来还是再之前的那一串咳嗽更有说服力。

        虽然实际上也真的不是什么大事——韩大爷活到老作到老,坐在客厅沙发看电视也能睡着。只是睡着也就罢了,可就算是张新杰也想不通这人是如何在暖气热得能烤出汗的室内着了凉的。原本只是个小感冒,家里的药箱常备各种非处方类药物,张新杰对着症状一条条地按着韩文清吃了药,没过两天果然见好,这两位还特别严肃认真地得出一个“多锻炼就是有好处”的结论。

        可吃下药见好也没几天,一直都认为自己只是个感冒的韩文清开始咳嗽起来了,一咳就没完没了,咳起来也不重,偏就是断断续续地惹人揪心。他知道这事一准儿能让张新杰担心的大半夜睡不好觉,在他面前便经常性地高举忍字大旗——因为除了咳嗽,其他的症状一概没有,喉咙也不疼不痒,单只忍不住想咳,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事来——然后躲到卫生间或什么地方一股脑地咳个够本。

        然而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加之张新杰心细如发,韩文清刚咳了一星期就被抓住把柄,直接扭送医院扔去做检查。对此小题大做的行为韩大爷曾想据理力争,但没走完两轮就被张大爷缴了械,认命一般去和医院里的各种仪器设备做斗争去了。

        斗争结果是一切正常,挂了号的专家捏着那几张薄薄的检查结果百思不得其解。张新杰站在边上帮韩文清抱着外套还不忘添油加醋——人老了就这点不好,说不清是因为胆子太小还是怎样,不管什么话都得打个折扣去听。这点就连当年最实事求是的张新杰也无法避免,韩文清作为病号本人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按照张新杰那形容,自己都快以为他是某某病晚期了。

        哪有这么幸运的事儿——在他俩眼里还是小年轻的专家思虑再三,特别诚恳地说:“要不要先住院观察几天再说?”

        这回没等韩文清自己表态张新杰就拍了板,一把年纪摆在那里却健步如飞地穿梭于划价处住院部,没过多长时间就和小护士一块把韩文清按到了病床上。素面朝天的小护士声音温婉行事却是干脆利索那一派,“爷爷您先歇歇,过一会儿来给您打上针。”

        这称呼直接听傻了两个人的眼,虽说这小护士看起来年纪不大估计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孩子,可这爷爷实在是太夸张了。韩文清跟张新杰面带惊悚地对视一眼,触及对方不再年轻的容颜时又双双释然——的确也是不年轻了。

        只消互看一眼便能明了的现实,日常生活中却从来未曾注意过。若非就诊卡与病历本上的资料太过简单粗暴直白,恐怕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一惨淡现实,原来都已经这么老了。

        张新杰坐在椅子上很淡定地翻完时政和社会版,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的水。透明的软包装里还剩下小半袋,换药还得再过一会儿才行。他弹弹调解管,轻声问道:“是不是慢了点?”

        医院室内温度打得很高,其余的床位大多拉着围帘。整个病房笼罩在一种温暖而沉默的氛围里,韩文清手上埋着针,整个人都不能乱动,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意识就渐渐涣散开去,不知沉入何处深海,直到被张新杰那简短的一句话惊醒。

        “嗯?”他昏沉地应,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不精神,“太热了,睡着了。”

        “嗯。”张新杰点点头,“针是不是慢了点?”

        “啊?慢?”韩文清随手摸过床头柜上摆着的老花镜戴上,抬头看了一眼那透明袋子里的药水,“差不多吧,还行。”

        “好。”张新杰再次回复原本的坐姿,拉拉韩文清身上被子的边角,“手冷吗?”

        韩文清轻笑出声,摘下眼镜靠回微升起来的上半部分床板,整个头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看起来舒服自在得甚至有些欠打,“我都热得睡着了,你说呢?”

        忽然回过神来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的张新杰也跟着笑了一下,“那就继续睡吧。”

        “现在睡了晚上睡不着了。”韩文清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合上了眼皮,“我可说了,我不住院,我没事儿。”

        “刚才是谁咳嗽的。”张新杰把再次拿在手里的报纸放到腿上,“没事就别咳嗽。”

        “我乐意咳着玩。”韩文清强词夺理,“都看过说没事了干嘛要住院?还挂吊瓶?观察什么?”

        有理有据,简直是有理有据。张新杰略感头大,他倒也愿意相信韩文清没事,只是这咳嗽实在是太让人揪心——尽管住院观察挂水什么的也只能是聊胜于无来点心理安慰罢了,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水平可以一厢情愿地表示怀疑,但科学检查的结果却是足够回应一切的。“先挂着吧。”

        韩文清忽然来了脾气,像小孩一样气鼓鼓的,“挂完回家,我不在这住。”

        “先挂完再说。”张新杰说完低下头去看报纸,一副韩文清说什么也没用的独裁模样。

        韩大爷靠在病床上瞪起眼,先盯一眼那无辜的药水袋子再盯一眼张新杰头顶灰白夹杂的发旋儿,忽地心就软下来——这人看起来是平静地坐在旁边看报纸,心里还说不清有多担心。只是这样一想,那些老小孩的脾气就全都消失不见,磨了半晌的假牙也只挤出一句话来:“哼,小题大做。”




2015.01.30

年关


        “快过年了。”张新杰合上书,冷不丁地说了这样一句。

        正在张新杰对面坐着看报纸的韩文清有些莫名,放下手中报纸应道:“对。”

        他回过了话,大脑却开始飞速思考——年关将至,大扫除一类的事务已经请人做过了,年货也趁着不那么拥挤的时段置办完毕。从现在到过年的这段时间,他们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平静度过。按照张新杰的性格,这种符合提前计划的事情完全不需要特别提出来。

        韩文清想到这点,随手卷了卷报纸拍到腿上,“你有什么事?”

        对面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非常淡定地说:“过年要买新衣服。”

        略显跳跃的逻辑让韩文清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内重播后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问题。仔细想来已走过的几十春秋,每一年到这时都是一水儿的新装仿佛才是正经过节。哪怕当年在荣耀联盟中奋力拼搏连一周的假期都休不满,也是要穿着新衣服走走亲戚才行。年龄渐长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越发模糊,相应许多传统许多习惯也都开始淡忘。若非张新杰此时提起,韩文清是肯定想不起这件事的。

        而思虑着的千言万语说出来太过不合时宜,略有些恍然大悟感的韩文清简单粗暴地回了一个字:“买?”

        张新杰的答复也特别简单:“买。”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么就去买吧。韩文清老先生提起压在腿上的报纸,抖开后对齐叠好放回面前的小圆几上。这个时间正卡在饭点上,于是几时出门买买买变成了需要做出选择的头一个问题。“出去吃?”

        “都可以。”张新杰老先生很淡定地检查一遍书签把书放回原处,“听你的。”

        掌勺的韩老先生很愉快地顺杆爬了起来,“那就出去吃。”

        “好的。”张新杰点头,率先朝卧室方向进发。韩文清慢他一步跟在后面,似乎是在思索中午去哪里吃比较好。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身前那个背影便甩出句话:“今天外面有点冷,你记着穿毛衣,咳嗽刚好要多注意。”

        “知道了。”韩文清迅速掩饰掉他其实半分也没透露出的“不想穿毛衣”的企图,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己可是很知冷热的的人,“啰嗦。”

        “这是没办法的事。”张新杰毫不在意得到这样的评价——反正都不记得是多少次了。“感冒的不是我。”

        这感冒跟咳嗽真是罪大恶极——韩文清勉力维持住严肃淡然的表面功夫,心不甘情不愿地套上了毛衣。毕竟是年下了,还是别找这不痛快比较好。

        然而听张新杰话穿上毛衣这件事在大约一小时后便让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品牌店里的温度比商场里还高出一个水平,导购的小姑娘单裤单衣笑靥如花。韩文清手臂上挽着两个人的外套,热得无以复加的难受。而张新杰却好似自备温度调节功能一般,明明身上比他还多一件,却能神色如常地在一排排衣架中穿梭,行动利落的程度与外表反差巨大,就连韩文清都看得有点傻。

        他身边两个来买衣服的小姑娘窃窃私语地过去,说话的声音明明不大却还是一字不漏地被韩文清听到耳朵里:“哎你看那两个爷爷好潮啊,居然来这里买衣服。”

        虽然被称呼爷爷也不是第一次,韩老先生仍因这称呼而囧了一下。正在这时他身前的张新杰猛地回头,把手里提着的衣架往他眼皮下一递,“去试衣间。”

        “这么多?”韩文清略感惊吓。虽说对他们而言钱不是问题,但只是过个年而已——都过了几十个年了——买这么多回家根本是穿不完的节奏。岁数摆在那里能串的门儿都少了,即便有人可看,也大多是天南海北,去一趟得先计划三天才能成行的那种。按照韩文清的意思,买一身新的意思意思过年就够了,完全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又不是毛头小伙了,打扮得再好看也是糟老头子,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不需像女人那样再为悦己者容些什么——即便容了,估计也会被一眼看穿就是了。

        “选择范围大比较好确定哪件更好。”张新杰简短回复,随后抬步往试衣间走去,一叠衣架往台子上一放便把负责整理的小姑娘吓一跳,回头摘下一块写着数字7的号码牌递了过来。

        于是勉强能算风度翩翩的韩文清老先生被带进了尽头处最宽敞的试衣间。主观判定完全不显老的张新杰老先生把选定的几件衣服放到覆皮的条凳上,便即有些冷酷地看过来,“都试试吧。”

        他们年轻时的时代已经足够先进与开放,加之职业特殊性的存在,韩文清与张新杰相对社会普遍对老人的定义而言,对新事物的接受与适应程度相当高,奇奇怪怪的新名词懂得也不少。于是此情此景下,看似严肃认真的韩文清老先生,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居然是“换装游戏”。

        如果再加些定语的话,大概就是“奇怪的换装游戏”。然而这换装游戏的玩家是张新杰已经铁板钉钉,他只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算了,忍。

        韩文清按下不耐烦的心,把张新杰看中的七件衣服轮着试了一遍。终于换回原本那件毛衣的时候简直如释重负般舒爽——哪怕一穿上就热得要命。基于对自身形象负责的考虑,他思量再三还是问出口来:“哪件好看?”

        张新杰的回答连一秒都没有犹豫,“都很好看。”

        得到此回复的韩文清第一反应是去翻领口上挂的吊牌。看了两件之后格外认真地对张新杰说:“买这么多穿不了。”

        “没关系。”张新杰说,“来日方长,总能穿到。”

        韩文清怔了一下,他不再年轻的伴侣迅速拿起那些衣服出了试衣间朝收银台去了——来日方长?这话年轻时说说还差不多,现在这时候想想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现在仍然彼此坚信着。




Day82-Day90点这里

评论(20)
热度(162)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 Powered by LOFTER